拒食的褐鷹鴞
深夜,只剩幾戶人家的燈還亮著,我在廚房切好大小適口的食料,轉身帶著厚毛巾去窗邊,窗外的牠不難找,一隻背對著我的褐鷹鴞站在高處,牠的頭平行無聲地轉過來,一雙黃亮亮的大眼睛瞪著我,譴責我的打擾,我輕輕地把牠請進室內,準備讓牠進食。
這隻褐鷹鴞右翅骨折了,醫師為牠裝了體外的固定器,翅膀的上方有根長長的支架,懸空約一公分,等距伸出四根極細的鋼絲,從翅膀背面,穿進皮膚,在肌肉之間固定撞斷的骨頭。做了外固定的褐鷹鴞,不能使用翅膀,行動上受到很大的限制,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帶牠回診拍X光,確認傷處癒合情況。生活不便加上個性緊張,褐鷹鴞打從來我家第一天就拒食,雖嘗試各種方式,牠就是不肯吃東西。我知道牠當時承受了極大的壓力,但眼見體重減輕,沒幾天胸骨便凸出來了,這樣恐怕撐不到下一次回診,我只能開始介入塞食。
通常傷鳥都是快快塞完食物,速速放到沒有人的空間去,這時傷鳥就會慢慢整理食道和嗉囊,把食物吞下去,緊迫的時間也能降到最低。不過此方法在褐鷹鴞身上顯然不適用,這鳥脾氣真的很倔,吃下去的東西,一個轉頭就會統統吐出來,幾次看到乾了一夜的肉塊被丟在陽台角落,數一數跟餵食的量幾乎差不多,等於什麼都沒吃。那陣子褐鷹鴞每餐都要吃到一個多小時,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等牠真的把食物吞下去,親眼確認沒有吐出來,才能再餵下一口。
幾次回診後,醫師把傷翅的支架拆除了,卻也說了個壞消息:儘管骨頭痊癒了,但癒合期間,傷口附近的筋膜互相沾黏,導致翅膀張不開,也收不回去,醫生建議我再照顧一陣子,試著讓牠自己活動做復健看看,說不定還有機會恢復翅膀功能。休養期間,我嘗試給牠活體食物,想給牠一個動力多運用受傷的翅膀。幸運也不幸運,牠翅膀始終沒辦法正常開合,頂多保持平衡,但也意外練就了很準確的短距離撲抓。
那陣子褐鷹鴞精神逐漸好起來,可能也因為壓力減輕了吧,開始會覬覦圍網外來蹭飯的小野鳥,嘴喙發出喀喀聲,貌似想嘗一口。褐鷹鴞喜歡霸占陽台最高的站架,對著天空搖頭晃腦,瞳孔時縮時放;有時候也可以看到牠攤開另一邊完好的翅膀享受日光浴,看到牠終於願意放鬆休憩,身為照顧者的我很欣慰。
無法抉擇的難題
然而,拆了支架的褐鷹鴞出現新的問題。因為收不完全的翅膀,鳥爪會不小心踩到垂地的飛羽,整隻鳥往側邊跌倒;這一緊張,腳爪便抓得更緊不放,急著拍翅想站起來,結果就是不斷地在地上翻滾,等到牠自己把爪子鬆開,翻滾終於結束。幾次下來,除了羽毛凌亂和情緒激動之外,其實沒有太嚴重的問題,所以我並沒有特別介入,想讓牠自己學習面對這個問題。
某日我聽到窗外傳來翻滾聲,本想著幾秒後就會結束,便不去打擾牠。但,這次翻滾聲有點久,跑去查看差點沒被嚇暈,褐鷹鴞不知道怎麼辦到的,這次抓的不是自己的飛羽,是自己的翅膀!黑色的利爪深深地刺進自己的掌骨,整節尺橈骨已被抓得血肉模糊,地上大大小小的血滴。天呀!我趕緊用毛巾把鳥包起來,撬開鳥爪替傷口止血,帶著褐鷹鴞直奔醫院。
獸醫聽完事件始末,對傷勢進行評估,認為牠的翅膀應該是無法恢復了,又知道褐鷹鴞常常跌倒,評估後建議進行安樂死,或是對其傷翅進行截肢,避免同樣的地方反覆受傷引發感染。
聽著這兩個選項,我無法做出反應,救傷中心表示尊重照顧者的意見,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替褐鷹鴞做這個決定,我的一個點頭搖頭,就決定牠的翅膀去留,甚至是性命的終結嗎?我有這個資格做決定嗎?本以為只要包紮傷口就可以回家的,現在卻面臨這麼大的難題。
我知道安樂可以讓牠解脫,可我做不到剝奪牠的肢體或生命,於是我選了不在台面上的作法:修剪掉右翅的羽毛,讓牠的爪子無法順著羽毛一路抓到牠的翅膀,踩不到羽毛應該也能大幅降低跌倒次數吧?這貌似是一個最不侵入性的選項,只是這個選項是出於對生命的尊重,還是心裡害怕的逃避,至今都值得深思。
之後我開始密集觀察牠的狀況,發現褐鷹鴞還滿適應的,照常吃喝、曬太陽、搶站架,翅膀的傷口也順利癒合。經申請後,褐鷹鴞正式成為長收鳥在我家住了下來,我們依然保持非常遙遠的救傷關係,並沒有因為長收後就把牠變成寵物,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好長一段時間。
在某次放飯時間,我發現牠不在老位子上。四處尋找後,看見倒在水碗裡、已經離世的褐鷹鴞。
為了配合牠的身體狀況,碗裡的水一直都放得很淺,環境也是重新設計過的,就是想避免這樣的憾事發生。事發當下沒有人在家,死因恐怕永遠都無法確定,即使如此,心裡還是滿懷愧疚。
做救傷,生命的離開是常態,但永遠沒辦法習慣。我常把自己擺回當初做決定的交岔口,不停地重新做決定,嚴格檢視自己,試圖在已定的結局裡找到出口,這個過程很痛苦,卻使我成長不少。選不選擇安樂死,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釋和看法,只要不愧對救傷對象,我想相信那就是最好的選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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