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客廳不大,卻有兩扇大大的窗。午夜急雨穿過檸檬樹,送來窗框潮濕的腐氣。巷子外的機車噗噗遠走,地板有窗玻璃篩下的樹影。從白日的記憶我隱約辨認,右手前方一只木製矮几,過來一張藤椅、一座方形電扇,再過來是飯桌。
所有的黑並非暗不可見。我起身挪進移出,不至於碰歪空間的物事。
牆上原先掛有兩幅山水,以極濃的墨色浸透畫紙,逼出極限的黑,僅餘的空白再驅遣筆墨,在濃淡相間的隙縫,裂出陰陽消長的世間擬態。這邊蘆花窸窣,崖岸蒼茫;那邊黑白對峙,山水踟躕。餘下的一線空隙近乎是,一道無聲的懸崖了。
我第一次見到那畫,整個人幾乎貼了上去。接近目盲的墨色深處亮出微塵的光,是我凝視這畫作的眼。兩面牆推出的大塊山水,誰在那跟前都是小小一隻。看近,看遠。看完左邊,又看右邊。墨色挾帶的雲氣,奔竄淋漓在谿壑間。怪了,這一片的黑哪裡來的千山萬徑。
畫作掛在阿綠的客廳。大學提供的教師宿舍,兩房一廳,貓姊和老師阿綠情同姊妹,幾次我上陽明山,直接和貓姊約阿綠家。玄關紗門一推,兩幅山水朝你奔來。它們在這裡很久了。
是阿綠先生的畫作。畫家小阿綠六七歲,阿綠嚴謹,畫家跳盪,南轅北轍的兩人走向婚姻的這段傳聞,來到這客廳前,我已聽聞。
畫家很瘦。這麼小的軀身,濡濕的墨筆幾個來回,驅趕一個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入他的畫紙。我們憑窗瀏覽桌上的長卷,看他筆下的幻術,如何星沉海底,怎麼天河沉默。
我正好在讀唐詩,說起這些不像山水的山水,歲暮陰陽的晚景生成這般,一幅一幅都是「宇宙視景」。
畫家很高興,卻說:「你研究所念到第幾年了?就學這個?」問起我的姓名。
我的「經」是四書五經的「經」,寶蓋宏。
「什麼,」畫家問:「你四十五斤?」
「月經的經啦。」大約被我的臭臉懾住,畫家縮地一笑:「真兇。這樣不是比較好懂。」
阿綠收拾飯桌,說畫家被喊「大師」久了,就寵壞了。雖然嘴裡厭煩這類的諛詞。現在一個不來這套,他倒覺得新鮮。
電話鈴響,阿綠的老師打來。之前我遠遠見過一次,身形瘦削,長到腰際的披肩。我讀的志文版《包法利夫人》出自她的譯筆,私下喊她「包夫人」。 □
畫家畢恭畢敬,請阿綠來聽。這人任性歸任性,規矩還是有的。
那夜離開,「太不可解了,」我坐在貓姊機車的後座:「那畫竟出自那人的筆。下回我得再來瞧它一瞧。」
機車是朋友借的,NSR碟煞,瘦腰高臀,側面軀身像匹戰馬,換檔輕輕一吁,一條一條山路勾拋身後,雙蹄若飛,高速引擎聲內斂。這車若拔掉消音器,那是掉了氣質。
我們沒往山下去。霧霰漫飛,拂面盡是霜氣,薄薄地笞割肌膚,清醒的刺痛,牽引車子行在茫茫的天地。谿谷吞沒春雷,閃電奔過的岩壁下方,山櫻吐豔。
車子遊晃到山的另一側,路燈沒了。停留在一片黑暗之中。車燈壞了,兩人竟然不覺。
這是哪裡呢?
2
我在巷口遇見NSR。貓姊載包法利夫人下山,機車後座的湖水綠披肩漾在肩上,側坐的身姿妖嬈,一雙枯瘦的手繞過貓姊腰身,輕輕搭住油箱:「我們下山了。」
包夫人在跟我說話。孤居的她外出,偶搭貓姊的坐騎。下坡的NSR一個轉彎消失在樹林彼端。
包夫人上課很硬,給分的情理難測,整個班當掉一半,同學們的怨恨來到阿綠飯桌邊,群起數落:「文學史教的是文法;小說選讀,教的還是文法。」
貓姊頗受包夫人寵愛,眾人推她進言。到了包夫人跟前,貓姊說:「以老師那麼精湛的法國文學素養,上課只教文法太可惜了。」
「佞臣。」桌邊一片罵聲。
和畫家小熟之後,遂拿他畫裡的雲墨開起玩笑:「搞這麼黑,怎麼不跟筆墨莊訂製染好的墨紙,省卻多少刷掃。」
「說什麼瘋話。你知道拿出一張的後壁,用了幾刀?」想想那墨一旦落紙,推波漫衍,冷澀凝絕或汩汩滔滔,所行所止不在他的筆端。只能交出去。餘下的他在另一處崖岸等著。
畫家很小就因為秀異的天分,破格進出女校,隨老師習藝。在當年的中南部鄉下,不啻一則傳奇。有次被戶外課的班級瞧見一個小男生,眾女生雀躍指點,嚇得他躲進警衛室。
「沒見過那麼多女人,嚇死了。」說著羞紅了臉,雙手在頰上摳摳摸摸,「你看,」指甲根處蒼白的月牙,沾了墨色斑點,兩指使力一掐,指框漸次泛白:「這跟我的山水多像。」
後來的幾次上山,總來到他的畫跟前。再怎麼嘮叨碎念,一入他的山水之中,彼此遠遠地兩不相礙。
某日午後,畫家縮在藤椅上小盹,一件薄毯鋪在身上,身形只比貓大些。說起書畫,總有那麼一絲無所謂。褒貶同行,一翻兩瞪眼,不跟你嚕嗦。不過長我十來歲,卻滿滿的師尊口吻。說藝術家就該目空一切,可說到自己的老師,又盲目得不辨是非。
這種人也不是第一次遇見,阿綠和我偶爾交換眼色,沉著氣聽。有時愛聽不聽,他也不以為意。也就是個為畫而生的人,有他可敬的傲氣與純真。
但有次,我們走進巷口,貓姊忘了買菸,要我先過去。紗門外的我望著門內一地碎碗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誰?畫家問。
我。四十五斤。
畫家喚阿綠:「四十五斤來了。」回頭招呼我,喝茶喝茶,滿滿的笑紋,呵呵像個孩童。這,阿綠還在清掃碎碗呢。
「那裡怎麼打啊?客廳那麼窄,畫桌那麼大,還有,」後來和貓姊聊起這事,「他那麼小一隻。」
「摔鍋摔碗,這算什麼。只是,」貓姊說,這樣的事,能再有幾次?
3
再見到阿綠,整個人瘦了一圈,像是從生活的死灰裡爬出。兩人離了婚,畫家搬走,窗下幾口歪斜的紙箱。斑駁的牆面,電線爬過淺淺的青苔,房間都亂著,卻透著塵埃落定的氣息。
有段時間,我睡在阿綠的隔壁寢室。早上她抽菸備課,我們之間一張桌子。桌邊留有當年的畫冊,序是她寫的。「他的畫,溫暖豐盈了我們的小屋。」這,約莫是當年她為他傾心而留下的「呈堂證供」了。
說起這裡發生的,當時的勃谿怎麼來的,有太多的不可理喻了。「我自己也不清楚。我真的在現場?」指著櫥櫃的裂痕,「這裡,還有那裡,是在幹什麼呢我們。」
「有天醒來,站在杯盤碎成一地的客廳,想想跟這個人,倒不全然是他的才華。總不能靠著幾分崇拜,就送上一生。」許多時候,見男人離開畫桌一整個枯槁,想想為這人煮上一碗熱湯,也是好的。
「哪裡知道,走到盡頭了。」阿綠輕輕攤手。
換做是我,我說:情況再受不了,也只會讓它放著,然後成為一個讓自己討厭的傢伙。
那是不同的能耐啊。阿綠說:「就是被那樣的自己嚇到了,才想要逃。」一次一次耗到後來,人累了,也就醒了。
算了,既然妳有我沒有的,要我去設想另一個狀態,想了也是白想。
有些則當成笑話來說。例如朋友提供了間工作室,畫家到陽台用了洗衣機,弄出一整個客廳皂沫,畫家叫來一車衛生紙,一落一落拆封,投入那氾濫的泡沫之中。
叫來一車衛生紙?哪是常人會有的本事。客廳滿滿的泡沫衛生紙?這是裝置藝術吧。怎麼想,都是個奇才。
「算了不說這些,」阿綠收藏的錄音帶,有卷卡繆的《異鄉人》,是作者自誦,阿綠一旁為我法譯中。好妙,那個聲音的主人,對於自身之外發生了什麼,都遠遠觀著。讓我跟著讀卡繆時,起了微妙的帶領作用。也許是那個世代的那個心靈,浸淫思索於物自身與自身之外久了,遂於文字的剝拆敘述,便有了這番的呈現,吧。
「你說的是卡繆,還是莫梭?」
4
一個月後,阿綠負笈法國,宿舍交由貓姊看顧。某夜貓姊載我去木柵,約莫是慶賀友人的資格考過關,七八坪的客廳來了十多人。人多的聚會常常這樣,三個四個各自一個小圈,這一桌海德格,那桌牟宗三。貓姊來這桌喝,去那桌喝,不知怎地說起阿綠。
「艱難,」目光搖晃酒杯,食指橫空一畫,「艱難。」
眾人莫名所以。貓姊卡到了什麼地又一聲:「艱難。」這句子柵欄一般,醉酒的貓姊好不容易跳了過去。
啊那些我們曾經摀在心口,念著守著的,小小的火苗,怎麼在日常柴米的飄搖到後來,又成了一場幸福的幻影?
朋友的臉上約莫是說:這女人在說什麼。不給酒了。後來算是半醒,貓姊給了眼色,我們趁亂逃出。
門外的巷口有間鋪滿《美華雜誌》的便利商店。當班的夜校生那陣子迷張學友〈吻別〉,一整個晚上胡琴之後,前塵往事成雲煙。
貓姊上前:「底迪,一齣悲劇正上演。你懂?你永遠不要懂。不然,」跟上歌詞:「你就等著迎接傷悲。」
「蛤,就這樣?」底迪眼底不住地笑。
「走,」我拉住貓姊:「這裡不是升堂說法的地方。」
細雨揉碎地上的燈色,我們往店門外的河堤走去。遠方山裡各種明滅的光。那邊好天氣呢。
連夜趕回陽明山的路上,冷風片片劈入領口,這下總算清明了。大學校園的平台下方,整個關渡殘燈雲湧,是把後山才有的風景拉到前台,每天都會有的日出。
山上的清晨來得比山下快。山下的每盞路燈還擁有一點蒼茫,再亮個片刻,城市的早晨隨清掃街道的水車到來。瞧那彎彎曲曲的中山北路,夜遊未盡興的車子正要上山。
啊早晨。它在每個人的心中走出自己的樣子。天將明,是早晨。雞啼與機車噗噗闖過的巷子,是早晨,日上三竿,是早晨。每一片樹葉亮出一層油,葉尖滴下足夠的陽光,床板睡到酥了,才有了起床的元氣。才算是早晨到來。有人的早晨可以跑半座山,打一回坐,又寫完了今天預定的字數。有的人只是長長的一段,與這個世界無關的睡眠。然後,像台久未開啟的電腦,重新與這個世界連結。訊息不多,但是你要的,就在那裡。
「是不是我一喝多,就會認真表示對某件事的看法?」
又不是第一次。我說:「這樣比較健康吧。我等等要睡了。你看山那邊玉體橫陳的觀音,流著鼻水呢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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