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6月22日 星期二

當心打開的時候:「人」的條件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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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福講義 當心打開的時候:「人」的條件
好久不見
2021/06/23 第140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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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心打開的時候:「人」的條件
(照片/張伯權攝影)
文/張伯權

日常生活中,我們常常會聽見有人難抑怒氣地說出類似下面這樣的話:「是人,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?」,或者「嚇,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,這還是人嗎?」言下之意,那令人生氣的對象不配稱作「人」。

為什麼?為什麼我們會如此憤憤不平?

「人」,究竟是什麼?如果不叫人,那要叫做「什麼」?

人之所以為「人」,有沒有所謂的「條件」呢?

這個問題,無論你我這一輩子是否曾經關心過,是否思想過,一直就在那�堙A世世代代都有人在發問。寥寥可數,簡單幾個字卻開啟了「人之生」複雜矛盾、難解如謎的許許多多疑問。

長久以來,每當走進淺山深林野地,甚至都市叢林,遇見大小飛禽走獸昆蟲,我總是興奮而默默觀察牠們的生息動靜,然而心中想起的,卻總是我的同類─人類─以及人類孜孜營造的社會,以及我生存其中的那個社會持續不斷發生的種種事與情。

放眼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,除了我們人類,同時還存在數不盡的其他各種不同生物。「人類」此一物種,乃是經過數百萬年漫漫長長的演化,才成為今天圓顱方趾雙腳直立而行的模樣。從水�堻怐黺左甄眾璆糽R開始,如今變成了位居全地球食物鏈最頂端的獵食者。

我們掩不住驕傲,稱自己為─「人」,彷彿並不認為自己也是動物,「動物」(畜生)一詞,一直以來從人的嘴�婸'X來,多少帶著幾分睥睨,就這樣一世一代活了好幾千年,也寫了好幾千年歷史。

人類與其他動物,究竟有沒有什麼差異或分別?如果有,不同在哪�堙H而,人類又憑什麼這般自信,如此確定自己跟其他動物不一樣?

人,不僅具有一副人形軀殼,軀殼中應該還有一顆「心」,甚至還有一介靈魂,對於同一個社會的人與事不僅不該木然無感,也要懂得反思。做人如果有條件,這些應該就是最基本條件。

是的,人固然「不甘承認自己是動物」,很多時候卻也是那執意「不想成為動物」的動物。人,擁有某些高貴特質,譬如「又弱一個」的不忍心,對弱者的同情,然而骨子�堙A如達爾文所言,即使數百萬年後仍然抹滅不了「出身低下」的印痕。因此,當人類終於直立站起身來,卻依舊在與困在人形軀殼中殘留不去的獸性掙扎奮鬥,至今不斷。

也許,我們不應期許自己蹴然做一個完善的「好」人,但只求慢慢放棄一點對「權」與「利」的私慾,心一天比一天柔軟,每個今天都能比昨天「更好」一點。

也許,這樣的認知與力行,也是做「人」的條件之一。

 
好久不見
文/凌明玉《我只是來借個靈感》•聯合文學出版

我終於學會微笑著,和它打聲招呼了

那年,剛退伍的父親離開比高雄更南端的家鄉,到三多路的某條巷子租一小房,那年,我四歲。

每天早上父親騎著野狼機車,後面貨架用棗紅橡膠綁繩固定他的工具箱,媽媽端把小椅子讓我坐在門口吃魚鬆拌稀飯,父親朝我們揮揮手,噗噗噗,離開小巷。

每日父親的離開,我並不特別珍惜,直到他真正從我們家離開。

我其實沒資格譴責離開家鄉的人,直到我在臺北居住已經超過居住高雄的時間。時間讓人長出歉意,現在,我才了解,離開家鄉,像是魚離開水,蒲公英離開根莖,蟬離開夏天,萬般糾結的心緒都不計辛勞跟著你到了遠方。

直到高鐵,不及兩小時將我送回左營的瞬間,猛吸一口氣從座位起身,彷彿更換維生系統的氧,迥異於北方潮濕而浮盪水分子的氣息。

回到這記憶透明到不忍逼視的地方,我總要將積滿雪花的海馬迴,所有脈絡沾黏的暗影,抖落乾淨。讓自己像個南國的孩子,晴朗的回家。

回到南方,我熱中重返童年遷徙的街巷、學校、公園,尋覓關鍵地標後,用衰老的眼睛去確認過去存在的時間。綿長而抒情的召喚,比起參加同學會,你一言我一語評價誰誰誰的成就,更令我著迷。

少女時期,七賢路林立的補習班少不了有我苦悶身影,這一帶還遍布聲光娛樂場所,諸如保齡球館、撞球間、電動玩具店……等,我到自家開設的店面幫忙總是很怕遇到熟識。現在,鄰近的六合商圈與五福文教區,商家不斷更迭,鄰人於我皆為陌路,屬於我的家鄉地圖必得系統重整,方能在正確記憶打卡。

幾次三番,拽著殘餘畫面,穿過三多夜市,尋找那條幼時奔跑的小巷,走到雙腿痠疼仍一無所獲。

母親曾在三多夜市擺過小攤多年,夏天賣剉冰冬天賣雞蛋糕,後來有了店面又賣起陽春麵牛肉麵。為了這一點很小很美的事,不論離開高雄多遠,夜市的食物,蚵仔煎、下水湯、黑白切和尋常滷味,每嘗一口,總會撫慰離鄉之後痛苦哀傷的時間,吃進嘴�堛熙ㄓえ陘葚鶠A怦怦怦,在我胸口擊鼓,溫暖異鄉人的漫漫長夜。

家,漸漸敗落,大約是從三多路搬到不遠的光華路,那時我剛上小學。從光華路到青年一路的四維國小,清晨,一個精神抖擻的小隊出發,小小路隊長的書包插著鵝黃色三角旗,越過幾個路口,周遭是長滿芒草的空地……直到穿出街巷,走進學校圍牆,彷彿巨人的雙手將我們安全包覆其中。

國小圍牆,在我童年回憶�堿O一堵噩夢的牆,它曾讓我有兩、三年非常討厭母親。

不知有多少回,在圍牆邊徘徊,從欄杆縫隙苦苦遙望路的那頭,可曾浮現母親瘦削身影?她堅持每天中午親自送來熱騰騰的便當,每次都遲到的她,不曾發現我熱切眼神。

從正午等到午休鐘聲將要響起,騎著摩托車的母親像是經歷一場戰爭,蓬著亂髮面泛油光匆匆而來,她擠出一抹歉意的笑。

她愈是這樣笑,愈是覺得她故意漠視我的餓。幾次,賭氣的高舉便當作勢甩在地上,此時,母親必然瞬間收起笑意,換上銳利憤怒的眼神,甚至在校門口伸手擰著我的腮幫子,說只會臭臉不識好歹,大人做生意多忙,好不容易抽空做飯菜送來,快進教室去吧。

臉頰熱辣的我好狼狽,連大象溜滑梯都怔怔看著我,像在說,都這時候了,你還在這�媞C吞吞的走路。才穿過操場,午休鐘果然準時迴盪在校園。

經常,同學們午後小睡,我空著肚子趴在課桌上沉默的哭,眼淚,無聲流淌。挨到午休結束,打開冷掉的便當,迅速扒幾口飯。下午帶著沒吃完的飯盒回家,少不了,又是一頓好打。

童年的我,狹窄的眼界,只看得見自己的委屈。當時的母親剛滿三十。當我也成為母親,才稍微了解從女孩抵達女人的路途有多艱辛。

料理日常不是辦家家酒遊戲,人生實難,得自己去經歷才知道那些狼狽是怎麼回事。

現在,回到娘家,茹素的母親總特別為我烹煮麻油雞、煎土魠魚、嗆醉蝦等葷食,母親餵食的慾望總多過我的胃容量,最後,不免又得到兩句,「你呀,從小就是不懂惜福,蹧蹋食物的孩子,怎麼,一點也沒變。」

母親俐落揮舞鍋鏟的身手,讓人安心,桌上每一盤菜肴也在告訴我,我曾錯過熱騰騰的愛有多麼美味。

撩起往事,恆常是食物滋味,牢牢矗立於我與母親之間的那堵牆,時間早讓它傾頹。

少女時代,家�堛漲Y食生意和七賢路車潮一樣,即使假日也少有喘息時刻,但還是能和弟弟們輪班,只要不是我端盤子洗碗那天,遊逛地圖便以住家為中心,不論左右如何移動,總能耗費一整天。

二十歲的我,看什麼都憤怒,看什麼都新鮮,不厭其煩演練離家遠去的路徑。

騎著分期付款買來的小綿羊,往左走,越過橋,在鹽埕區具有昭和風味的店面亂逛,在愛河畔尚未被祝融吞噬的地下街挑幾本書、看場電影,再去西子灣眺望船隻,甚至推著機車上渡輪去找住在哈瑪星的好朋友。往右呢,仍是越過橋,到九如路,窩在尚未變成科工館的廣大公園腹地,踩著單車,繞著公園蜿蜒的路徑,一圈又一圈騎著我的美麗與哀愁。

不復存在的往日,所有青春情懷被埋葬焚燒後的愛河地下街,在六號公園層層泥土之下,巍峨現代的博物館建築,站在那,朝著懷舊的我訕笑。

回到高雄,總會和年少的自己直接打照面,無從躲藏。

人到中年,往後流淌的盡是回憶,往前飛去都是時間,如果可以為自己保有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,重新出生的地方,那一定是家鄉吧。

每次回家,我習慣略帶歉意對這城市說聲,好久不見。

陌生又無奈的四個字,大概是,不想那空氣的海味總是遮住它的甜,我終於也學會微笑著,和它打聲招呼了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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